民工兄弟


民工兄弟

乍暖还寒。小麦刚种上,兄弟就火燎地到庄子上呼朋引伴。收拾好出门的包裹行囊,约和同村年龄相仿的青年,给老人丢下几句情真意切的安慰,乘上了远去新疆鄯善的火车。外头的钱好挣吗,难说。反正那儿没有熟人,干再脏再累的活没人疼,没人笑话。他们富有强健的体魄和用之不竭的力气。前头的路是黑的,去了再说。碰上什么干什么,只要给钱。

民工属于弱势群体,自己心里这想样,别人眼里亦这样看。黎明,当旭日刚露出小半边脸,民工兄弟赶时间上工地的摩托车就汇成一条河,在城市大街小巷流淌。好多车没牌子,可以趁交警还没上班,红灯绿灯勇往直前。男人驾驶摩托车,捎着婆姨或高考落榜的儿子。到工地上,男人砌砖,女人孩子打下手,铲沙浆、运砖……这样的工作组,底实,默契、体谅、是非少,工头好派活儿。

当激流涌进工地,习惯晨练的居民刚刚苏醒,学校依稀传来琅琅的读书声。双桥车翻倒砂石声,混凝土搅拌机旋转声,塔吊发动机的轰鸣声,电焊工点击钢材的爆裂声,振捣棒的嗡嗡声,夹杂着铁锤的撞击声、说话声,将整个工地闹翻了天!民工兄弟的摩托车、自行车集中停放在临时搭建的车棚里。这些车,有的没有转向灯;有的没有后视镜;有的刹车片严重磨损;有的干脆连油门绳子也断了。车把上大多挂着有洞的旧帆布包,或是掉了漆的人造革皮包。里面装着干饭咸菜,批发的手工馒头、榨菜。有的车架上捆绑着蛇皮袋子,利用中午午休时间买米买面,顺便给鸡猪狗购些饲料。有的挂着香油笼子,或许老人孩子等着油送来炒菜。

上午12点,这是一天劳作的缓冲时段,酷似交响乐团演奏的间歇。民工兄弟从楼网中出来,抖落衣裤的灰尘,发动摩托车,似羁鸟出笼,一副轻松样子,翩然飞去。家远的可以在工地下灶,吃多少扣多少。节省的,吃些自带的馍馍或便饭,再喝点灶上的面汤,打个饱嗝,笑意就写在脸上。男人抽着最低档的香烟,一吸一呼,悠哉悠哉。女人寻一处仓库或未交工的楼道,铺上几层纸箱片,倒头就睡,鼾声袅袅而起。周围,或许是早垒的地瓷砖,或许是刚码的水泥袋,抑或是散放的钢管竹夹板。新墙干一块湿一块,散发着潮湿气息。孩子也倚墙小憩,有节奏地点头。他们以期尽快消除疲劳,恢复精力,好承接下午更繁重的劳动

与同龄的干部、工人相比,他们肯定是落伍了。他们寄希望于子女,好好读书,出人头地,光耀门楣。他们灰头土脸,起早贪黑,希望子女体悟激进。空暇,他们也调侃自己的现实生活:你知道俺民工兄弟的“三多一少”么?哈哈,吃饭多,受苦多,挨骂多,挣钱少!他们身在工地,心还惦着老人的病情饭量,孩子的学习成绩。算计着翻建住宅的资金空缺。筹划今年全家各路的进项。

民工兄弟强烈期盼月头的“麦子黄”。心肠好肚量大的工头会借给或多或少的现金应急,留下对半工钱“栓死”他们。在售房部门外,他们像《多收了三五斗》中描写的农民,三三两两簇拥扎堆,人行道上,柏油路上,散水上,道牙上,坐着站着躺着。摩托车自行车胡乱停放在一起。他们来自五湖四海,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,走到一起来了。相互递让的香烟,传递着朴素纯洁的关爱,看似随口的一句问询,莫不透露着真情。枸杞玉米的价格会影响脸上的阴晴;种子化肥的来路能估算当年的收成;子女招聘就业的成败同样压迫着各人的神经!

男人领钱的日子里,仁慈睿智的神灵绝不会隐瞒女人,适时拨开阴霾放射闪电,给予灵光。她们往往靠与生俱来的细腻敏锐,出现在售房部前的人堆里。参与、跟进、监督,大抵还有崇拜与自豪。女人们今天特意化了妆,描眉傅粉都不够精致,粗枝大叶,没有足够耐心和技巧,旁人一眼就能看出。小媳妇怀里搂着悍然入睡的孩子。持久的耐性容忍了男人在烟雾中无价值的闲聊。孩子醒了,哇哇吵闹,肚饿了,受冻了,憋尿了,不得而知。女人抖动襁褓,不凑效,赶快蹲下来,掀起衣襟,露出小鸽子给孩子喂奶。也许,早晨起床时男人真真切切许诺过:领了工钱先给她买件换季的衣裳,老穿一件外套邻居失笑,戒指再缓缓;也许,男人说割几斤肥肉好好打一次牙祭,最近老人嘴角挂着白沫,娃娃学习紧张,怏怏不乐,咸菜山芋是厨房不变的主题!拖欠月余的电费和滞纳金要缴;住院的亲戚需要探望;邻居家娶媳妇送来了请柬。老人的唠叨自有道理:媳妇你今儿跟着,男人领了钱可能去酗酒,路上常出事;有的去赌博,耍的还挺大。都腰里别着刀子,你赢谁?有的招徕好吃懒做的坏女人,枉花钱,还染病伤身子。

民工也有片刻的悠闲,那就是工头通知加夜班赶工程进度。工地距广场不太远,填饱肚子,还有一段时间。广场上公映电影,他们夫妻就提着红色或黄色的安全帽,权且和城市居民一样,共享仲夏夜的恬适时光。电影帐子正面坐着城里人,他们坐着从家中提来的小木椅、小马扎,或拿张旧报纸坐在花池砖沿上,手里攥着露露或王老吉,至少也喝点茉莉清茶。帐子反面是民工的一席之地。他们似乎很随意,席地而坐。太阳将地砖晒得烫手,他们麻木,甚至还找到了农家热炕的感觉。有的男人就躺成一截木头。男人手里提着工具包,里面装着瓦刀、卷尺、凿子等吃饭的“家伙”;女人脖子围着褪了色的棉头巾,一手提着安全帽,一手提着旧式军用水壶。她们挽起裤脚,赤脚穿平底布鞋或粘着灰浆的高帮球鞋。她们腰腿粗壮,走路发出夯地的闷响;不像城里女人矫情,时髦,穿着时尚短裙或潇洒裙裤,蹬双显个子的高跟皮凉鞋,走起路来步履轻盈,声音清脆。她们这是去哪,应该去练瑜珈,进游泳馆,还是去搓麻将。不远处的凉亭下,一对恋人依偎着绵绵情话。女的一遍又一遍给男友喂什么吃,一会儿男的又给女友灌饮料。民工夫妻看不上。女人把水壶递给男人,男人咕咚咕咚喝了几口,喉结停了升降,水壶还回去,女人接着喝了几口。大约上工时间到了,他们一手拄地起来,匆匆忙忙走了,很快融入色彩斑斓的路灯中。

一次,我到一所正在施工的学校找人,门卫顺手给我一顶安全帽。那帽子上有被什么撞击的痕迹,帽带上是水泥粉和汗水的凝结物,黑黑的硬硬的。我换了一顶,帽壳里有裂缝有血迹;又换一顶,帽壳没有弹性网,就像塑料水瓢。门卫说,这几个技工今天请假回家收麦子去了,所以有闲帽子。我又进了工地灶房。一个中年男人正当当当地埋头切山芋丝。偌大的案板边摆放着两个大铝盆,他切一堆就推到盛水的盆里,好腾出案板继续操作。看他挥汗如雨,忙忙碌碌,我真不愿打搅他。但我又不能不责问他:为什么山芋不洗就切?表皮上粘着羊粪、泥巴,有的皱褶里还有沙砾。男人停下,侧脸说,切完再淘,淘两遍。我说,这样会污染的你知道吗?他回答,我在工地上做了几年饭,就这手气,一百三十几个人的大灶呢,大家都说吃得香!

出了工地,我鼻子酸酸的。拨通了新疆鄯善的长途电话……